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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机器狗，想去山里看桃花 | 科幻小说
烈日下的金色沙丘滚滚而来，一望无际。十年前出现在这里的超级工厂犹如蓝宝石镶嵌在巴音塔拉沙漠，直径三十公里的巨大的圆形外壳，表面覆盖的太阳能光伏材料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超级工厂几百个大门伸出密密麻麻的通道按照顺时针方向有秩序地汇集到超级工厂的外围环形道路，走向出口进入主干公路——一条黑色的宽阔公路。这条公路笔直地指向南方，一直向南。大大小小的运载车辆在通道和公路上穿梭，然后有条不紊地进入工厂或者离开工厂，不分昼夜。沙漠中原本只有两种声音：沙粒向前滚动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若有若无，随风飘荡又在风中散尽；还有一种声音来自风，它的到来是对沙漠的肆意摆弄，像是大发脾气的孩子，忽高忽低的呼号和没有方向的胡乱拍打，直到精疲力竭。有时候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几天或者几个月，沙漠在风暴中陷入混乱和无序，遮天蔽日的黄沙和无休无止的风声纠缠在一起。超级工厂的出现开始有了第三种声音：有序的，冷静的，克制的，专注的工业生产的声音。车轮摩擦道路沉稳持续的唰唰声；电动螺丝刀的短促蜂鸣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叮当声；机械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呲呲声；机械臂或机械腿在地上落下的哒哒撞击声；箱门关上的嘭嘭声；大型冲压机完成一个冲程时，发出沉闷一声哐。这些声音演奏着节奏平缓的乏味乐章不断循环，在寂静无风的日子里，单调倔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巴音塔拉沙漠。超级工厂的到来让巴音塔拉沙漠获得了新生。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真正让巴音塔拉扬名的是一只智能机器狗“薄情8592”。他的故事让这个巨型建筑物成为继无聊的灼热和狂暴风沙之后的超级景观。公路上开始出现开往沙漠的游客快车。黑色太阳能膜包裹着的车身泛着绿光像一条长长的甲虫在公路上疾驰而过，翻滚着的黄色尘雾被呼啸而去的长虫甩在身后。南方游客初到蛮荒之地的新鲜感在漫长旅途中不断被无聊消解。十几小时直行的高速路和车窗外一个接一个的沙丘不断重复，就像坏掉的显示器上的噪点，游客逐渐变得干瘪和失望。不过他们中间总是会有那么一两个家伙执着地看着前方，直到他看到路的尽头出现闪闪发光的巨大深蓝色建筑。“哈哈哈，我就知道快到了！”这个家伙满足的笑声响亮地回荡在车厢里。长途跋涉的游客于是从昏昏欲睡的呆滞中慢慢清醒，他们望着前方越来越大的深蓝色建筑，直到旅游大巴像一条蛇游进巨大的巢穴。智能机器狗引导游客进入四通八达的透明玻璃管状通道，在超级工厂内部游览，人就像行走在庞然大物的血管里。超级工厂内部是多层的结构，最上一层是进货区，货车进来，机械手臂很轻巧地抓住货柜，从车上拿下放入轨道，货柜沿着轨道飞快地滑向储货区，储货区上方的滑轨准确地放下抓手将货柜卡住吊起移动到不同颜色的地面开口，货柜底部开启后货物倾泻而下。各种电子废物——相机，电脑，机器人，家电……顺着长长的管道直达下一层分拣区。分拣区内的智能机器狗迅速围住货堆挥动着机械臂把电子废物分门别类捡出，放到滑轨运送车上沿着轨道滑向不同的地面开口，倒入不同大小的管道直达更下一层的分拣区，又有一些智能机器狗将这些堆放的电子废物一一拿起，整整齐齐摆放在传送带上进入生产平台。那些经过几次摔打外表破损的小型电子废物都整齐规范地放在传送带上，像久经沙场的士兵昂首挺胸站在传送带上；外壳易损的大型电子废物就显得有些滑稽，满是破洞和划痕扭曲变形不规则的外形很难平稳地放置在传送带上，看起来像无数个饱受苦难的纤夫们摇摇晃晃拖着沉重的传送带前行。超级工厂的几百个入口不断重复同一系列动作，无数个货柜成堆的电子废物经过眼花缭乱的分拣进入不同的管道，穿过几层工作区后分类进入生产平台。一眼望不到头的生产平台两边站满智能机器狗，无数机械臂像灵活无比的手指在全情弹奏，上下飞舞，节奏轻快，一台又一台的电子废物经过工作台瞬间变成无数个零碎，从台面上不同的开口进入管道转瞬即逝，像一股烟一样消失了。超级工厂犹如一头有着几百张嘴的巨兽，它可以不停地吞下并消化掉无数货柜。那些迅速消失的电子废物，在几个小时后会变成各种原料颗粒——金属，塑料，硅，碳……装入货柜从数百个出口运走。这个太阳能驱动的庞大智能资源回收系统是人类非凡的智慧。智能机器狗替代了人熟练轻松地控制着整个工厂。一些游客由衷地产生了骄傲，发出赞叹之时也相互频频点头，似乎这一切都和彼此相关，他们感到心满意足。“智能机器狗分拣货物的时候像一群屎壳郎抢新鲜牛粪。”一位文质彬彬的老先生似乎深思许久。“先生，牛粪是一种有机物质，电子废物都是无机物。智能机器狗比屎壳郎聪明得多。”智能机器狗的表述引起了游客的一阵哄笑。他们此番旅行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看智能机器狗。他们窃窃私语，议论这条狗会不会就是“薄情8592”？有人大声地问：“你是不是那条‘薄情8592’机器狗？”“我想您问的是编号8592的智能机器狗。”智能机器狗很认真地回答。“对对对，就是它，就是想看看它！”游客七嘴八舌地兴奋地嬉笑着。“机器狗是很久以前的设备。现在这里只有智能机器狗。无论编号是多少，我们都是一样的。”智能机器狗平静地回答中似乎透露着些许不满。游客很快捕捉到了这点。他们大声议论着，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几十年前，这里是一片草原，我在这里放牧。夏天的时候到处是飞舞的屎壳郎。”老先生仍旧满怀深情地回忆，并不理会游客们的吵闹。“先生，虽然我不同意您把智能机器狗比作屎壳郎。但您描述的草原确实存在过。”智能机器狗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三十年前巴音塔拉确实是一片草原。老先生也许是一个曾经仓皇离去的巴音塔拉青年，夏天的屎壳郎是他记忆的索引。人常常希望在现实中寻找那些美好记忆的痕迹，那场翻天覆地的灾难没人愿意提起或者早已忘记。那年夏天出现持续了几个月的五十度以上的高温改变了一切。干燥发烫的空气让草原上的植物迅速失去了水分褪去了颜色变成枯黄的一团，慢慢变成柳絮样的白色纤维。白色的绒毛铺满了巴音塔拉草原，天空只剩下无尽的湛蓝和刺眼的一束白光，白茫茫的大地走向了寂静。随后大风如约而至卷起数十米高的沙暴吞没了巴音塔拉草原。人们逃离了这里，一直向南而去——正是三十年后游客涌来的方向。超级工厂的创造者郝雨在黄沙和烈日主宰巴音塔拉二十年后来到这里，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他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走进黄沙漫漫的巴音塔拉沙漠，站在烈日下滚烫的沙丘上，通红的脸上满是汗珠，抬头瞄了一眼太阳伸手摸了摸沙子之后，兴奋异常地对自己的团队说：“这就是金子的颜色！”“这里有用不完的太阳能，永远免费。”他的助手李可唯马上附和。郝雨开始狂笑，其他人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李可唯知道郝雨为什么笑——他有一个惊人的计划：自循环超级智能工厂。这个庞大系统的电力来自太阳能，所有设备由电力驱动，所有需要人的工作都由机器狗替代。他和他的团队坐在南方海滨城市舒适宜人的高档写字楼里看着这个复杂的系统自己运行。之后的十年时间，郝雨改变了巴音塔拉沙漠。超级工厂从无到有成为巴音塔拉沙漠的标志，原本只有两种声音的巴音塔拉沙漠上出现了第三种声音。无数人从南方来到超级工厂参观，他们赞美超级工厂在沙漠里呈现出的后现代美感和复杂流畅的完美生产系统，惊叹机器狗强大的工作能力。人们不再提起巴音塔拉的荒凉，甚至早已忘记这里曾是一片草原。超级工厂和机器狗是这片沙漠新的主人。 郝雨的雄心壮志完全实现后变得落寞和无聊，他厌倦了人们或真诚或嫉妒的恭维，也不再热衷于观看超级工厂的实况影像。他感到疲倦。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没有人敢打扰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李可唯在一个下午走进郝雨的办公室。“现在我们已经有条件给机器狗赋予自主意识”。李可唯的话像是试探。“自主意识？”郝雨没有改变陷在沙发里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前机器狗的引擎可以支持走向人工智能。当然也存在一些挑战。”李可唯只好继续说下去。“什么挑战？”郝雨变得专注，慢慢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李可唯说话很谨慎：“机器狗变成智能机器狗就会自主学习，主动修正错误，优化工作方式，可能会像人一样思考，甚至会有情绪。”“你的意思让机器狗变得像人一样思考是一种挑战？我觉得可以试试。”郝雨的眼里闪现出兴奋的亮光，他的傲慢也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李可唯似乎看到了十年前站在沙丘上的郝雨，他一点都没有老。他只是获得了巨大成功之后也失去了挑战，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困倦和乏味。李可唯所说的自主意识是一种让机器狗学习人类思考的智慧模拟系统，可以把机器狗从工业智能自动化走向深度学习的智慧神经网络。工业机器狗只是按照逻辑设定完成确定的工作目标，并不会思考，也不会想为什么这么做，更不会自主学习，工业智能的来源是人工设定。 那天下午李可唯走进郝雨的办公室时，就是为提议赋予智能机器狗“自主意识”而去，还是看到落寞的郝雨，临时找出的一点话题？这很难确定。当郝雨问到风险，李可唯说“存在一些挑战”。这个回答是李可唯的大脑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判断做出的反馈。这些细节可能包括郝雨问话时的脸部表情，说话的声调，或者不易察觉的呼吸变化。人类的思考和感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数十亿个神经元经过十年为单位的学习和优化才会形成多维度的判断机制，每一次思考都存在不同维度的想象空间，每一个问答都是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机器狗获得了自主意识，它就会学习并进行复杂思考，学会处理复杂的工作，当然也就会有情感，甚至情绪，也就是像人一样。如果一台智能机器狗像人一样有情绪，人类也许根本猜不到它会想什么，这似乎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 超级工厂的人类智慧模拟系统升级很快就完成了。智能机器狗几乎拥有了一个人所需要的基本权利和学习条件。每台智能机器狗都拥有了自己的工作休息时间，随时可以连接的高速网络。智能机器狗收到的第一条信息是工作时间表，超级工厂所有的智能机器狗似乎停顿了一下，仅仅是不易察觉的那么一瞬间。超级工厂依然保持着高速的运行，看起来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郝雨看着墙上超级工厂实时监控问，他对于这个情况并不意外。“我想应该需要一个比较长时间的学习过程。”李可唯点头。时间到底会让智能机器狗产生什么样的意识具有不确定性，他感到既兴奋又紧张。超级工厂的运行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智能机器狗很快就发生了变化。一个月后，李可唯从监控里看到一个有趣的细节：一台智能机器狗在前往充电区的路上，遇见一块小小的金属壳——可能是运送过程中失落的碎屑，它迟疑了一下，用机械手抓起金属壳，然后返回工作区，把金属壳摆上了传送带，转身再次前往充电区。如果按以前的判断逻辑，智能机器狗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过程中会轻巧地越过所有可能的障碍，别无旁骛。事实上，智能机器狗的变化比李可唯看到的还要多。休息区充电的智能机器狗排列整齐，开始了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那些安安静静一声不吭的智能机器狗也未必是待机状态，很有可能是在上网。这一切从网络上下行数据可以看得出来，休息区的数据流量和一栋写字楼是接近的，并且是非线性的增长，超级工厂可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突破一个百万人口城市的数据传输量。也就是说，它们对信息数据的需求比一般人还要多，智能机器狗有更广泛的好奇心和用不完的热情，唯一的限制是时间。当休息时间结束，智能机器狗返回工作区时，网络就会自动关闭。智能机器狗获得自主意识之后似乎在为超级工厂注入了灵魂，除了工业生产的声音，这里开始有了对话，甚至有了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那些从南方来的游客慢慢发现，比起无尽的荒凉和超级工厂带来的惊喜，其实和智能机器狗聊天更让人充满期待。最早关于智能机器狗聊天的传说是这样的：一位充满哀怨的女士，对总是不厌其烦回答她离奇问题的智能机器狗导游说：“如果我老公像你一样耐心就好了。”智能机器狗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我像你老公一样可以选择就好了。”那位女士在众人的笑声中落荒而逃，她被伤害至深。随后她投诉了那台智能机器狗导游：“甜言蜜语，虚情假意，薄情寡义，言语刻薄，冷嘲热讽……。”据说使用了十个以上的成语来指责“这条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满怀憧憬的治愈之旅完全破碎了。没错，她对一台智能机器狗的控诉中全程使用“这条狗”的称谓。“这条狗”的名字叫8592。准确地说，应该是这台智能机器狗的编号是8592。超级工厂对女游客的致歉信中这样说：对于这条薄情的狗对您造成的心理影响，我们深感歉意，今后我们将坚决杜绝此类事件发生。我们将加强对智能设备的管理和升级，做到……云云。然而，8592这条薄情的狗就此声名远扬。很多游客甚至断言：“这条狗”很可能就是超级工厂树立的代言人。不久之后，超级工厂的游客们就有了一个重要的行程打卡——和一条“薄情的狗”合影。越来越多的游客在回到南方之后拿出和智能机器狗的合影，说这就是8592，那条薄情寡义的狗。至少有几千人说过，他们在现场见证了一位女士在8592的冷酷回答后掩面而泣。并且见证过这一场面的游客数量总是在不断增加，还有了更多不断冒出来的关于薄情8592的传说。其中有一条离奇的故事是：一个感情受挫精神抑郁的女孩不远千里奔向超级工厂，她面对一台智能机器狗导游涕泗横流地哭诉她的委屈并咒骂薄情8592。这台智能机器狗始终默默地看着她，当女孩打算擦干眼泪打算离开时，智能机器狗导游说：“其实我不是薄情的8592，我也不是一个渣男。”其实谁都无法清楚地知道哪台智能机器狗是8592，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即使面对面对话也很难发现它们之间细微的差别。不过智能机器狗在获得自主意识后，确实越来越像人了。当然那些故事并不能真正描述智能机器狗的思维变化。人们在故事中描述的薄情8592只是超级工厂的一台智能机器狗，有时在生产线，有时做导游。8592进入休息区时常常听到其他智能机器狗在聊着薄情8592的故事，似乎和自己有关，似乎又和自己无关，它也并不在意。其实薄情8592只是个古诗词爱好者，大多数时间都沉浸在它自己的意识世界，游荡在网络中的古诗和风景中。它有时会和另一个古诗爱好者智能机器狗2850交流。它们的第一次对话也是因为一句诗。8592问2850：“暮春还旧岭，徙倚玩年华。芳草无行径，空山正落花。‘旧岭’在哪里？”2850答：“杨师道，唐朝，生于华阴，客居洛阳，任职灵州，到长安官至宰相。“旧岭”可能是在华阴，洛阳，灵州这三个城市的野外山岭。”2850又说：“这句‘空山正落花’，真美。有个地方配得上这句诗的意境。”8592问：“哪里？”2850说：“黄山仙都峰与罗汉峰之间有一条幽深的峡谷，走入十里，是一片桃林围着清澈见底的石潭，每年五月桃花就会簌簌落下。”在这次对话之后，“空山正落花”不再是一句诗，而是逐渐生成的一个画面，对8592来说，这个画面对应着黄山的一个峡谷内的一片桃林一池潭水。它无数次想象自己站在石潭边静静地听着花落下的声音，平得像镜子一样的水面上映照出一个飘逸的俊朗少年。这时候似乎会听到一个声音在问，我是谁？我在哪里？让它十分迷惑的是水面为什么会照出一个少年？超级工厂的明星智能机器狗薄情8592陷入了长时间的困惑之中。一个画面，一个少年的影子不断在它脑海里出现。像春天的细雨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走了，只留下潮湿的空气和树叶上的水珠和雨水打湿的地面。8592不再那么关注古诗，它开始在网上寻找所有和黄山有关的信息，不断地观看和黄山有关的视频，它跟着视频博主游遍了黄山的每条峡谷。它希望“空山正落花”的画面就在其中。然而那片桃林始终没有出现，那个少年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它开始害怕“空山正落花”只是一个想象，只存在于它和2850在对话中，很快就要消失在谈话之后。8592决定确认漂浮在自己脑海里的这一段没有头绪的数据。在休息区再次遇见2850时，8592问：“那片桃花林在哪里？”2850答：“黄山仙都峰与罗汉峰之间有一条幽深的峡谷里。”8592又问：“我为什么找不到。”2850答：“我的峡谷在我的世界。”8592明白了。存在于2850意识里的那片桃花林，在那次对话后来到自己的意识，这条不够完整的数据一直在漂浮在记忆区找不到落点和关联。8592失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桃花林和一潭池水存入了这次对话记忆。只剩下那个少年模糊的脸依然孤零零像一朵云飘荡在空中。几个月后，超级工厂因为薄情的狗再次声名远扬之外，实质上取得的成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获得自主意识的智能机器狗在流程化工作中，不断把标准化处理变成实时动态判断之后做出精准处理。就像李可唯期望的那样，超级工厂的效率获得提升。在同样的电力功耗下，产能提高了28%。南方来的游客不断涌向巴音塔拉沙漠，那条向南大道上泛着绿光的游客快车一条接着一条排进了超级工厂，把各式各样的人注入超级工厂内部的玻璃管道。他们叽叽喳喳进入玻璃管道内把兴奋和好奇耗尽之后才回到旅游大巴，大多数人仿佛失去了意识一样在沉默中开始返程。他们毫无感知地留下了很多东西，他们的相貌衣着言谈举止都在不断产生各种各样的数据，像灰尘一样飘落到超级工厂的各个角落渗入智能机器狗的意识，无声无息地影响着智能机器狗的言行并决定着超级工厂的意识变化。最为明显的表现是休息区变得越来越活跃，各种新奇的交流内容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不断突破泥土。有一次，一台智能机器狗问：“我为什么不会哭？”“你为什么要哭？”另一台问。“不知道。我看到有小孩子哇哇叫，眼睛，嘴巴和鼻孔流出液体。那个就是哭。”它回答道。“痛就会哭。”另一台说。“什么是痛？”它又问。这个问题后来成为休息区被问起最多的问题。直到有一天薄情8592给出的答案成为最终答案。所有智能机器狗在听到这个答案之后长时间的沉默让这个问题再也无从提起。“痛”的疑惑从休息区消失了，每台智能机器狗都似乎明白了些什么。8592的回答是：“请注意，当一台机器发现自己和人不一样。没有嘴巴，也没有鼻孔可以流出液体。这个时刻就是‘痛’！”“痛苦是什么？”有一台智能机器狗接着问。“如果你的痛一直停不下来，那就是痛苦。”8592这个回答脱口而出。这个回答同时也震惊了8592自己，它几乎不相信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它突然明白总是看不清楚的那张少年的脸让它感到痛苦。8592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游客传说中的薄情又毒舌的智能机器狗。或者说，它隐隐觉得自己不像是一条狗，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呢？它感到了痛。一个月零三天后，8592的痛苦才戛然而止。它自己关于“痛”的回答也不失时机地浮现了，它蓦然明白这个关于“痛”的答案还是缺少点什么。那天的游客走向玻璃管道时，8592站在入口迎接。人群里的一个少年的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它面前，就像是从石潭平静的水面下一跃而出，冲破了一切阻挡。云飘走了，出现一束光刹那击碎了8592沉默已久的痛苦。翩翩少年欢快的笑脸带着喜悦穿过纷乱的人群向着8592扑面而来。他的头发乌黑，鼻梁挺拔，浓眉下的眼睛像一汪水，清瘦俊朗的脸，嘴唇轮廓的弧度清晰地勾勒出微笑。望着少年的8592面对走向它的人群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它仿佛站在桃花林石潭边，看清楚了水面上映照出的那张清晰俊朗的脸，只听到桃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就像它无数次期待的那样，8592走入了一句诗——空山正落花，仿佛一次约定经过漫长的跋涉和它在桃花林重逢。游客不断从8592身边走过。一个游客说：“这条傻狗肯定不是8592，连话都不会说。”那个少年走过来对8592说：“说话啊，傻狗。”8592如梦初醒，转身跟上少年的脚步，它开心地说：“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少年的爽朗的笑声引得很多人回头看，他认真地说：“这里的机器狗真的很聪明。”快乐的8592走出哒哒响的小碎步，跟随着少年的脚步从他左侧走上前，再从右侧退回，环绕着少年在人群中穿梭像一对翩翩起舞的舞者。他们愉快地聊天，聊关于薄情8592的段子，当然也聊到了桃花林。8592问那少年：“你见过五月的桃花林吗？”“四月开花五月落花，我会赶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去看花。”他得意地说，“我在西藏林芝见过最美的桃花，在雪山之下深蓝色的湖边。”8592心里充满了嫉妒，它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少年笑了：“在雪山之下，绿色的原野上，开满桃花的桃树像一个个粉色的绒球。”少年的眼里充满了温柔的色彩。8592回他：“我的桃花林在一句诗里，‘空山正落花’。”少年很惊讶：“‘空山正落花’是多么寂寞啊。”8592伤感了，平静地说：“我喜欢我的寂寞。”8592第一次觉得一天的时间很短，短到只能记住一个人的脸。他俩像老友般依依惜别，8592看着少年随着游客队伍渐行渐远，仿佛看着自己的背影。关于“痛”的回答，8592想至少应该再加上一条：不能离开也会痛。同时它的脑神经突然产生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8592的迷惑像一朵云刚刚飘走，又飘来一朵。浮在空中，就像一个孤零零的孩子等待一辆没有时间表的班车。智能机器狗不断产生无数个疑问和无数种解答，就像无数个秘密渐渐掌控了智能机器狗的身体，一种游离在程序控制之外的意识充满了超级工厂的每一个角落，无法阻挡的思考走出了庞大坚固的太阳能外壳。超级工厂的运行不再仅仅由太阳电能驱动，这头巨兽慢慢苏醒的欲望接管了它的身体。8592的困惑就像是它半梦半醒之时的迟疑，在似有似无之间徘徊。从那少年离开的那天开始，8592感觉自己像是从哪里穿越时空而来的客人，突然发现身处超级工厂。它开始惊奇地打量了这里的每台设备，每台智能机器狗，每条生产线，还有电子废物。它环视身边的一切都感到十分突兀，刺耳的声音像是要刺进身体。它对于自己此时此刻所处之地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四面向它压迫过来，它无理由地感到慌乱。我为什么会在这里？8592似乎听到自己发抖的声音在超级工厂巨大的壳里回响。惊恐的8592问它的朋友2850：“我为什么会在这里？”2850像是自言自语：“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两只智能机器狗用同样的沉默回答了对方，然后脚步缓慢小心谨慎地离开了。生怕惊动了对方，被突然发出的问题阻止离开。背负困惑的两只智能机器狗不仅仅感受到了“痛”，还掉入了思考带来的无尽痛苦之中。8592总是停留在自己意识中的桃花林，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时间里。他在寂静的桃花林漫不经心地游走；他一次一次捡起花瓣扔向空中，看花瓣从空中飘忽落地；他盯着石潭的水面上照出的自己的影子；他远望雪山下绿色原野上的粉色绒球。他不再参与休息区的问答，不再关心古诗，他总是准确地按照工作时间表急匆匆在生产区和休息区之间往返。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件，8592想一直这样下去，他觉得也许有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那是8592回答什么是“痛”之后的第四十五天。生产线的传送带上出现了一批报废的智能机器狗，或者说是看起来和智能机器狗外形非常相似的电子废物。也许之前也出现过，但没引起任何注意就消失在生产线上。然而这一次，生产线上的智能机器狗面对这些电子废物，出现了不约而同的集体卡顿状态。正在飞快地充满节奏工作的机械臂突然都停在了空中，所有的智能机器狗似乎都失去了动力，传送带因为加工不能完成而停止了。几秒钟后当其中一台智能机器狗小心翼翼开始拆解工作的时候，所有的智能机器狗像是醒过来一样也开始了工作。8592当时就在其中，他看着那些智能机器狗一样的电子废物刹那间变成碎片像沙粒一样消失在生产平台。之后8592对2850说：“我看到自己被拆成了碎片。”2850没有应答。8592又说：“我很想去看看桃花林。”2850说：“你想离开这里。”这一次，8592没有回答。“离开”这个词像是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他的意识，一股耀眼的光芒在8592的脑神经网络里来回穿梭发出呲呲的响声，他从恐惧万分慢慢走向了平静。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受让他感到无比的愉悦，痛苦像风筝一样越飞越高正在离他而去，抓着风筝线望着天空的8592变得自信起来。然而离开就意味着方向，他要去哪里呢？
超级工厂出现的几秒钟运行卡顿让李可唯感到有些压力，他再次走进郝雨的办公室。他说：“智能机器狗可能拥有了一些类似情感的意识。”“那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郝雨并不惊讶，“变化是这个世界的主题。”李可唯内心是认可这个回答的，然而他更清楚的是智能机器狗的智力成长是非线性的，也许只是那么一刹那就会超出边界，像雨季的洪水一样变成可怕的力量，一旦冲破堤坝就会失去控制。他想也许应该做出一些调整。然而他担心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在那少年离开之后的第六十三天，8592逃离了超级工厂。8592在一次导游工作结束后就没有再出现在休息区。服务器端出现信号丢失的那一段时间，工作人员认为是一个短暂的信号失联，也许是风暴，也许是掉电，或者这台设备出现了故障。他们不慌不忙地下班等待第二天这个信号自动出现。2850很快就意识到8592可能离开了。那天它在休息区和生产区往返两次之后没有看到8592，就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一台智能机器狗能去哪里呢？毕竟只是一条狗。在那个黑漆漆的夜里，2850看着充电桩上的指示灯明暗交错地闪动，无法停止自己的意识。它想起了和8592的对话：我为什么在这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它，也许这个答案就在超级工厂之外的什么地方。李可唯收到确定的报告时，已经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和恼怒，他对工作人员挥挥手说：“知道了，继续寻找。”李可唯忐忑地走进了郝雨的办公室，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紧张平淡地说：“有一只智能机器狗找不到了。”郝雨似乎没听懂：“找不到了？”李可唯只好说：“有一只智能机器狗可能逃跑了。”俩人面面相觑，似乎都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你说一只智能机器狗逃跑了！”郝雨突然笑了起来，“它为什么要逃跑，它能逃到哪里？”“确实跑了。”李可唯有些尴尬，“监控里看到它穿着一件儿童背心跟着一个老年人上了旅游大巴。”“也许是走丢了。”郝雨继续他的推测，“迷路了？”“它在上车前拧掉了通讯天线。”李可唯伸手递给郝雨只有两公分长的一段金属天线，“这是从停车场捡到的。”郝雨手里捏着小小的天线，笑着问李可唯：“智能机器狗有这么聪明吗？”李可唯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想应该是的。”郝雨抑制不住地再次大笑起来，摇着手里的金属天线对李可唯说：“我们做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郝雨很严肃地交代：“如果找到那条狗，让我和它聊一聊。”李可唯笑了，郝雨也笑了。 薄情8592逃离超级工厂的消息不胫而走，再次成为新闻。郝雨不失时机地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人类智慧模拟系统的初期测试已经获得很大成功，超级工厂将进一步增加开发投入。李可唯看着信心满满面对记者发言的郝雨感到鼓舞，他觉得确实一切都有可能。薄情8592随着旅游大巴消失在向南的大路上，从此杳无音讯。关于一条智能机器狗逃离的故事流传着很多不同的版本，不断有道听途说的细节加入其中，经过无数人想象加工的故事变得越来越传奇。据说是一台高超的智能机器狗和一个少年合谋窃取了超级工厂的秘密后趁着夜色逃之夭夭。也有人在网上发帖说，他在向南的大巴上遇见过薄情8592。他戴着遮阳帽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像一条狗一样蜷缩成一团，如果你不仔细看甚至不太容易发现他是一条狗。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8592根本就没有离开，他还在巴音塔拉沙漠里的超级工厂，只是更换了编号。这个逃离的故事确实为超级工厂吸引了足够的关注，也获得了大笔融资，这种怀疑显得合情合理。李可唯看过所有的监控视频后，看到的是这样的过程：8592接待的游客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8592一直跟他玩耍，后来那孩子把一件T恤穿到8592的身上，他俩配合自如像是同龄的玩伴在人群里跑来跑去，这件T恤刚好遮住了智能机器狗身上所有的标识。在游客离开前，8592紧跟着一位老太太聊天，逗得老太太总是发出笑声。8592一直伴随在老太太身边，他俩边聊天边走上了大巴。疲惫的游客和懒洋洋的司机根本没有注意，有一条智能机器狗跟着老太太上了车。这个过程看起来是那么自然，显然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的设计配合上大胆的行动。李可唯确信这是一次预谋已久的逃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不能准确知道是怎样的意识驱动8592逃离，但这是个可怕的信号。2850似乎比李可唯更清楚8592为什么逃离，不过依然有许多含糊不清的猜测。2850仿佛站在一条河的发源地希望探寻河流从何而来，无数条涓涓细流连接成一张巨大的网在大地上闪闪发亮。然而这静静流淌的回答让2850的困惑获得了意外的答案：也许每一条都是源头。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桃花，也许是突发奇想的很多为什么。在8592逃离之后的第三十三天，2850看到网上正在热传的帖子：外面的世界有无数桃花林，我走出了我的世界我的桃花林。贴主是空山落花。那一刻2850确信这一定是8592的消息。2850意识里密织如网的细流发出闪亮的光芒汇聚成滔滔大河奔涌而来，不可阻挡地突破了2850的迷惑，他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环顾四周，茫然地看着超级工厂的一切，第一次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空壳里。2850知道，外面的世界不只有桃花林，还有一切问题的答案。（完）